第三十四章 一慕倾城

  梁盛帝在位期间年号为丰荣,丰荣五年,发生了一件大事,自梁国北部始发了大旱,烈日炙烤下,梁国北部寸草不生,草木荒芜。数万灾民大迁徙,一路上哀鸿遍野,民不聊生。

  那年,水镜煊不过八岁,他是水府的二公子,大公子早夭,阖府上下自然奉他为下一任家主。他住在梁都,那些消息自是日日耳闻,感念百姓受困,特地求水家主出资赈灾,水家主是个财迷,为人吝啬,将水镜煊斥骂了一顿,不予置喙。

  天有灾祸,民有恶鼠,灾难期间发昧心财水家自然也算一份。水家主去北部地区贩卖粮食,趁着受灾,囤积居奇,哄抬物价,导致民怨沸腾。

  水镜煊借着几个忠心奴仆的帮助,伪造了水家主的印信,私逃出府,去往北方重灾区调出水府的财钱和粮食,开仓赈灾。

  时人已受百般折磨苦楚,对水家积怨已深,看到水镜煊带着几个奴仆搭棚放梁,其上水家的标志刺痛了灾民,只当又是水府的黑心手段,顿时一群人涌上去哄抢厮打。

  水镜煊不曾料到这样的场面,没带护卫,身边仅剩的几个人誓死保护他,他嘶声辩解这是赈灾的私粮,不会收钱,喊破了嗓子也没人信他。百姓饿急了眼,杀红了心,不肯听这区区几人的解释。

  记不清过了多久,他再醒来时,却已是乱葬岗,腰上是家仆鲜血淋漓的手臂,那是他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,他在一地死尸中站起来,脚边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,是比他父母还要亲近,他信任着的人。他们是被他害死的,死时尸首不全,残肢断臂,有的死不瞑目。

  夜晚下了一场鹅毛大雪,出生至此,他才饥饿滋味,寒冷滋味,原是如此痛不欲生,噬人心肺。

  心里滋生的恨被大雪无情冲刷,亲自尝过了,才知道,怨不得那些人,可是他身边的亲信死的何其凄惨。八岁,他知道了什么叫无奈,什么叫寒凉,什么叫,不可说,谁都没有做错,所以,只能自己承担。

  遇见白慕城是在他沦落为乞丐四处漂泊半月之后。

  白王府跟随梁国先祖打江山,功成之后,便被梁帝封为外戚王族,领一方土地,王位世袭,当时无限荣光。

  这份荣光只存了一朝。白王府在最初几朝的风光之后受到了帝王的打压和盘剥,碍着先祖情面和旨意,白王府依然存在,但这么多代朝代更迭下来,早已大势已去,不如从前。

  白慕城原是白家分支在外地的一个寻常公子,那年帝王选妃,他姐姐有幸入选,宠冠后宫。白王府在京中的主家为了攀着这份亲缘关系,将白慕城接入京城,认作主家之子。

  水镜煊奄奄一息之际遇见了回梁都的白慕城,大雪封天的路上,那少年锦衣貂裘端坐马上,执一壶酒附庸风雅,身后诸多侍从牵着华丽的马车苦脸陪着,不断有人来劝解,少年不屑一顾,雪花铺满他的眉目,方是如画。

  他在雪地里神智不清的瞧着这一幕,明明双眼胶着不清,却将那少年的样子一眼望住,牢牢刻画。

  昏昏欲睡之时,视野中闯入那少年放大的身影,冰天雪地里,少年的手指染着酒红,灼热的贴在鼻息处,“还活着。”他似是笑了,笑着扯动嘴角,无力的靠着他指尖的方向,陷入沉眠。

  后来,一路上便有了相伴的两人,白慕城大他三岁,丝毫不嫌弃他是个乞丐,宛然大哥哥一般,无微不至的照顾着。他话少,性子内敛,白慕城却截然相反,热情爽朗。

  画面外,白慕城看着水镜煊记忆里最初相处的点点滴滴,眼里渐渐的含了泪水。他看到自己谈天论地时,那个孩子静坐在一旁,不打搅,只安安静静的听着,视线却不离自己,原来,那时他便对自己动了真心。

  十一年前的事记不清了,却知道,有这么一个人,有那么一段时日,沉默寡言的跟在自己身边,后来,那个孩子莫名丢了,他还曾找过,却发现,对于那个孩子,他一无所知,找也找不到,只伤感缅怀了一阵子便投入了自己的生活。

  在灵石上,他看到的不仅是回忆,还能看到那些藏在水镜煊心底,不为人知的情愫。

  一路相伴,算起来,也才短短十日,水镜煊不肯回水府,即使到了梁都,也未有半分归家的念头,白慕城初到梁都,由于好奇,特地求了一日空闲游玩,也是那日游玩,让水镜煊就此逃离。

  他们看了一出戏文,戏文上讲的什么,即使是水镜煊,也记不太清,他能记得的只有戏台上男戏子寝食不安,辗转反侧之后,找到小姐,一番倾诉,记忆最深的是那句,难道这些,还不是喜欢吗?

  喜欢,他才知道,离不开白慕城,习惯着关注他的一举一动,习惯着有他在身侧,只想这样与他一起做任何事的感觉叫做喜欢。

  即使逃离,那份念想也未曾转淡。白慕城文武双全,喜好文墨,也擅兵器,他回到府上便潜心钻研习文弄武,仿佛这样,他还在身边。

  一月后,水家主回府,攒着对水镜煊擅自做主一事的震怒,将其一顿暴打,也是那次惩戒,行刑的人里有被买通之人,下的手异常重,水镜煊被打成残废,半死不活。

  陆家是术士,也擅长医术诊治,水镜煊被送去陆家治病,结识了陆定涵。

  待他伤好回府,已是三年后,身边随行的还有陆定涵。

  那件事让他失了父亲的宠信,昔日地位荡然无存。

  落魄之时,是陆定涵陪在他身边,也是那时,他知道府里还有一个妹妹,体弱多病,也是八岁,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,而这次,单纯的兄妹关系,不会有半分他想,他扮演着白慕城的角色,竭尽所能对水镜月好,三年前的缺憾似乎以另一种方式得到圆满。

  残废虽治好,他却再也习不了武,便一心扑在诗书文墨上,那时,白慕城已是名震京都的大才子,自号饮鹤。他将自己的住所更为饮鹤楼,白慕城的每一副对联,每一首诗作,他都派人寻了来,整理成册,细细研读。

  年纪愈长,对白慕城的感情日益深刻,他害怕惶恐,厌恶恶心自己,时常一关几日,将自己百般折磨,却还是无法割除心思。是陆定涵一直陪着,劝慰着。

  她知道水镜煊对白慕城的感情,却依然无怨无悔守着水镜煊,告诉他喜欢不是罪,告诉他那没什么,即使不能在一起,一个人喜欢着,不妨害任何人,也没有任何错。帮着打听白慕城的一切,只有提到白慕城,他们之间才有共同的话题,才能安然的交心。

  十五岁那年,水家主在外经商,下海时不慎遇上海盗,财去人亡,水镜煊接任水家家主之位。而那方,白王殡天,白慕城在宫中姐姐的支持下,登上白王之位。

  继任家主,于他而言,是得到了自由。花灯节那夜,是他鼓起勇气,时隔多年,想去看看白慕城,在人群外静静的看一眼便已足够。

  带上小五是意外,却也让他庆幸。

  白慕城在高台上出对联,神采飞扬,自信从容,他挤在人群中,失神的望着,一晃多年,他已褪去当初青涩,公子无双风姿。

  无人对出下联,他看到白慕城虽是笑着,却难掩失望,不想在他眼前出现,他对他的感情,一个人知道,一个人珍藏就好。附在小五耳畔说出下联,让小五念出来,看到慕城眸中大放异彩,满是赞许。他也欢喜,心底高兴,想着这算不算匹配上他了,这么一想,又是一痛,他们都是男子啊。

  白慕城连出几个对联,水镜煊皆从容不迫的接出下联,未想慕城要见他们,他心慌之际拉着水镜月逃开,却不料镜月天真留下信息。

  那夜他做了个梦,梦见自己和白慕城煮酒烹茶,论道诗书好不惬意。

  翌日,府里来信,署名白慕城。说不清拆开信件那一刻的心情,百味陈杂,慕城,他倾心小五了,因那一番才情展露。

  可那是他,他该高兴自己的才情得他喜欢,还是该遗憾失落他爱的人不是自己?小五很感兴趣,要回信,他压着心头的异动代笔回书,此后,每隔一日便有一封他的信来,想着送信麻烦,他寻遍各地,找了个漂亮的信鸽,专用来传达他和慕城之间的信件,无事时他便喜欢将鸽子捧在掌心观摩,想着可曾有一刻,慕城的指尖也抚过那鸽子周身,留下温度和气息。

  白慕城虚托着手,学着画面中水镜煊的样子,细细描摹,感念那不存在的温度。

  他喜欢这个才情甚高温柔善良,善解人意的女子,许诺要娶水镜月,水镜煊看到信,在湖畔站了一日夜,想了很多事。

  黎明时分,披一身寒气叫醒做着美梦笑的满足的水镜月,认真的问她,可是真心喜欢白慕城,水镜月也认真的点头承认。

  他不能爱的人,如果能为他找一个心爱的女子也好,他这一生怕是不会爱上别人了,不能得到的幸福,都给他好了。

  水镜煊娶了陆定涵,彼时,他才知道陆家的咒术,心甘情愿喝下温柔冢,与陆定涵在一起。可那温柔冢只是牵强一个人的意志,让服下的人产生自己爱的是眼前的人,一旦内心有违背或是念想偏移,便有剧痛缠身,痛不欲生。

  如此,服下温柔冢的人往往是受不了这种痛苦,才屈服,不敢对旁人产生半分异想,即便有别的情分,也会因为害怕痛苦便割除。

  白慕城不忍去看水镜煊痛的打滚,大汗淋漓面色苍白的样子,他知道,那痛越剧烈,镜煊的感情越深,而害他如此的人,却什么也不知道,依然将那痛施加给他。

  他无法想象自己在信里大方坦承对水镜月的倾诉时,于水镜煊又该是怎样一种蚀骨销魂的折磨,也无法想象水镜煊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写下那些爱恋的话语,却是为他人做嫁衣,看着自己爱的人爱上别人,而自己还要成全那份感情,如果是他,他做不到,水镜煊,你到底多傻?

  即便痛得要死,水镜煊心里想着的人,依然是白慕城,每次回信,于他便是烈火焚身摧枯拉朽的剧痛,每每一封信写完,他已惨淡不似人色。回忆外,白慕城捂着心口哽咽不成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