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八章 当年事

  贾七随扶姜一行一直走到天明,终于来到一户极为精致的所在,扶姜称此地为“莲台”。莲台皆由竹、石、纸、木等建构而成,随处可见长幔低垂,风穿堂而过,纱幔卷起,倒有种姮娥仙宫的错觉。无论站在哪个方位,都能看到落月繁星,鼻尖萦绕的莲香香味不绝,这个地方的幽美倒着实在贾七意料之外。

  天色将明,贾七被带入一间房中,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,锦被绣衾,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,散着淡淡的幽香。抬头去看,四周屋壁全用雪绒遮住,就连室顶也用绣花毛毡隔起,朦胧之处恍若梦境。再看周围陈设,虽不甚奢华,却无端透着隐隐贵气,教人不敢亵渎。屋舍主人似喜煞了白色,几乎样样陈设都以白为基,看起来端的高洁。

  “少主,请更衣。”两个小巧的身影推门而入,二人以跪姿双手捧上更换衣物,行事动作十分的恭敬。

  贾七有些不习惯,接了衣物道:“你们起来吧,到屋外候着。”

  两个丫头倒也听话,闻言果然起身退了下去。

  贾七换好衣服,更要唤人打水梳洗,便听屋外有个熟悉的声音道:“少主可是换好衣服了?可要梳洗?”

  贾七推开门,门外正站着昨夜那个黄裳女子,那女子笑眯眯地看着她,贾七往后让了让:“进来吧。”

  黄裳女子一笑,携刚才那两个小丫头进了屋,小丫头细声细气地道了声:“为少主梳洗。”便再无声响,只默默地为贾七梳妆。反倒是那黄裳女子,围着贾七东看看西嗅嗅,偶尔自顾自地嬉笑,闹得贾七很有些不自在。

  贾七忍不住道:“姑娘,莫非我脸上身上有什么古怪?”

  黄衣女子扑哧一笑,双目盈盈,“少主确实古怪,明明戴着这么丑的面具,可为什么还是这么好看?我们姐妹几人自诩美貌,如今可是要被比下去了!”

  贾七干干一笑,“哪里哪里,姑娘谬赞。”

  黄裳女子又笑,“什么哪里,什么谬赞,我也不是什么姑娘,少主叫我豆蔻就好。”

  “豆蔻么。”贾七倒是有些喜欢这黄裳女子的说话方式,忍不住生了亲近之心,只笑道:“豆蔻娇春,烟花羞暖,倒是香艳的名字,和你的几位姐姐倒是不同。”

  “哈!”豆蔻眉飞色舞,抚掌大笑道:“少主不愧是少主,一语中的!我早便想说她们二人成日太过肃清,可惜扶姜姐姐凶狠惯了的,我可不敢说,倒是少主,您说的话一定行!”

  贾七摸摸鼻子,想起昨夜扶姜的表现,忍不住问:“你家姐姐很凶吗?”

  “姐姐不凶,从不曾发火。”黄衣女子笑道:“因为姐姐惯会罚人,看到别人被罚成那样,多少火气也没了,自然不会发怒。”

  贾七一僵,顿有种毛骨悚然之感。

  “豆蔻,你又在这造我的谣。”扶姜从门外进来,依旧一身白衣,语调淡然,目光颇显无奈,看起来比昨夜柔和许多。

  豆蔻一吐舌,调皮的笑笑。

  贾七梳洗罢,扶姜细细看了看她,“少主这副人皮面具果真精致,怪道我们找了这些天也难见少主踪影,如今少主人在琼华宫,这面具可以摘下了。”

  贾七不情不愿道:“这个……其实戴着也没什么吧……”

  扶姜微蹙双眉,目光中流出不满,“少主,扶姜要带您去主人墓前祭拜,莫非您要顶着这张假脸去见她?”

  贾七一怔,好半天才低眉道:“你们一直说我是虞燕血脉,可是……证据呢?非我不信,而是……我要证据。”贾七低垂的眼眸慢慢抬起,她心知这是个好机会,见到传说中琼华皇后的葬身之处,想必会有不小的收获,可她心底的某处却在强烈地排斥,她不想背负这个惊天秘密,毕竟她不是她,她只是一抹幽魂而已。

  扶姜面不改色,似乎早知道贾七会问这样的问题,她道:“少主若想知道一切,不如先摘了面具与扶姜前去莲塚,扶姜自会一一告知。”

  贾七咬咬唇,兜了大半圈,还是回到了原点。扶姜让人端了盆混入药水的温水,贾七伸出手,轻轻抄了一捧水敷在脸上,又在脸颊与发丝贴合部小心繁复地揉搓,半晌,面具接口终于松软,轻轻一撕,揭下面具,又抄水敷了面,这才转过身立于人前。

  屋里气氛顿时一滞,一直表情丰富的豆蔻竟也止了笑,愣愣地望她。

  扶姜亦是怔怔的,眼珠不错地落在贾七脸上,只听她喃喃道:“像!真像!但比她还要美……”

  贾七任由她们打量,半晌,扶姜终于回过神,神色之间更加敬重:“少主,请跟我来。”

  贾七点头,缓步跟上。

  扶姜带贾七来到莲塚,眼前景象颇为惊奇,只见一大片红白相间的菡萏纷纷立于石上,几乎半点水渍不见,唯有袅袅娜娜遮遮掩掩的薄雾,然而这些水荷却长得分外幽雅,清香扑鼻。偶有几片小池,池内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,似有追忆故人之态,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。

  “跟紧我。”扶姜忽然出声,贾七一惊,忙回神跟上,见她在石间兜兜转转,似有大文章,贾七忙紧随其后,一步不敢出错。忽然,脚下乱石倏动,扶姜一把拉住贾七越上一块巨石,忽然山崩地裂,湖水从地底倾覆,眨眼间莲塚已成一片碧湖。

  “这湖名唤永息。”耳边传来扶姜似有若无的叹息,声线未湮,湖心却不知何时盛放出一株极大的金莲,与周边绿叶芰荷相比恰似一颗金色的星星躺在碧绿的叶片之间,但没有一种星,可以如此璀璨夺目,流光溢彩,妖艳得仿佛可以夺人呼吸。

  “主人便埋在那株金莲之下。”扶姜伸手指向湖心金莲,“宫主最喜莲花,所到之处,必是菡萏遍布。二十年前,她创立琼华宫,便为自己建造了这菡萏墓穴,不让任何人靠近,以达永息。”扶姜声线极平静,听不出什么情绪,“主人一生淡漠,即便离开人世,也孤身一人,我们终是要随了她去的,然而这里却没有留给我们的地方,百年之后,我们姐妹又该何去何从?”

  贾七心里越发不忍,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,那位琼华皇后得这几位女子如此相待,实在是难得。

  扶姜慢慢从怀里拿出一物,“你问我要证据,这就是证据。”扶姜摊开手掌,掌心放着一支碧青玉雕花断箫,断箫只有一掌来长,雕花纹络极为精致,玉石还闪着莹莹光泽。贾七一怔,从衣领中翻出温绡还给她的那只断箫,二者放于一处,花纹、材质竟一模一样,只是一白一青,还有些许区别。贾七将两只断箫放于手心,忽然断箫像感应到什么,不断灼热滚烫,很快竟融合在了一处,成了一支完整的玉箫,白玉混入碧青,倒有中斑驳青翳之美。

  “这是碧落箫,是主人随身之物,传说碧落箫一生只响一次,响后即断,直到再遇新主。碧落箫声是不祥之兆,每响一次就预示着一场大灾祸,你出生时,它响了一次,响后即断,主人以为大不祥,便请来参廖大师为你卜算,正是那次卜算,才把一切变成现在这样。”扶姜看着贾七手里的玉箫,苦笑不止,“碧落箫因你而断,又因你而合,难说不是天意。天意难违,她明知这个道理,却还要以命相抗,何苦来?她救世,你毁世,她为救世人,竟以全身精血将你封印,然而天命如此,你终是回来了。”

  贾七猛地一怔,扶姜的话让她彻底明白所有这一切,怪不得太太想杀她,怪不得她身带封印,怪不得了缘说她是祸世之人,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她出生时的一句卜卦,这句卜卦究竟对不对?她不知道。可她却知自己至今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,即便是身体里的那个真温色,她除了爱逗弄别人,又做过什么?无端端痴傻了十五年,魂魄被驱逐到阴阳渡,既投不了胎,又回不来,这样的待遇,不是太不公平了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