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七章 女诸葛

  温绡从未想过仅凭一块面纱便能瞒过宫浔,因此当他当众要揭开她的面纱,她便打算装傻到底,她料定宫浔绝对不敢与北堂萱闹翻脸。但饶是她能掐会算,也未曾想到岐梁玄武帝竟忽然横插一脚。

  昝白起道:“既然晋王爷说你形容似故人,你便揭下面纱让他看上一看,这般扭捏不肯,莫非面纱底下当着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?”

  温绡咬了咬牙,哑着嗓音道:“臣女偶感风寒,不得已才出此下策,陛下和晋王殿下大人有大量,便请饶过小女这次。”

  “偶感风寒?这大殿之中并无凉风,你揭开也不妨事。”

  温绡皱了眉,眸光瞟向座上的北堂萱,却见北堂萱仍旧自斟自饮看也不看这边,温绡忍不住自嘲,他岂会出手帮她,他能不罔顾她的名节,将她纳入宫中已是仁慈。

  容华瞧着众人,一手托着腮,笑眯眯道:“昝白起,你自己也戴了面具,你若肯摘下,再叫赵小姐揭面纱也不迟,免得让人以为玄武帝仗势欺人。”

  昝白起嘴角一挑,“孤就是要欺人,你便如何?”

  容华嗤笑一声,不打算再管。场下众人皆面面相觑,虽有义愤不满者,却迫于昝白起的威名无人敢应。

  宫浔得了势,伸手就要揭温绡的面纱,一旁的温色忽然起身,冲昝白起盈盈一拜,昝白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,“怎么,你要劝?”

  温色摇摇头,淡淡一笑:“臣妇身微,有一言以赠陛下。”

  “说来。”

  “从来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,陛下若治国与做人一样,便真教人担心了。”

  昝白起寒了声,“你是个什么东西,也敢教训孤!”

  “民。臣妇是民,君者,若不听民言,必不得长久。陛下当记着,君为舟,民为水,亦可载舟,亦可覆舟。此话既为劝谏陛下,又为贺我大燮新君初登大宝,望两位陛下能以此为戒,则是万民之福。”

  一言出,四下皆静。北堂萱终于丢开酒盏,直直望过来,甚至他身边一直专注打坐的了缘也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。

  昝白起紧紧盯着温色,脸上的面具遮了大半的脸,那面具以黑色为底,红色为纹,勾勒着一朵诡异的牡丹,自面具边缘慢慢蔓延,流光一闪,好像几株赤金玄蝶流连花丛,远远望去花与蝶融为一体,看久了让人有无端眩晕之感。

  温色不看他的脸,只微微垂眸,嘴带笑意,神情坦然又不卑不亢。

  许久,昝白起微启双唇,缓缓吐出两个字:“受教。”

  温色一笑,微低臻首,朝他盈盈福身。

  正在众人皆以为此事已了,忽听宫浔道:“夫人好大的魄力,敢问夫人乃何人家女子?”

  温色蹙了蹙眉,心道这个宫浔真是不识时务,口中却恭恭敬敬地回:“晋王殿下融禀,臣妇乃南燕九皇妃,当尊称您一句四皇兄,方才有疏礼之处,还望殿下海涵。”

  宫浔眸一睁,上下打量了温色一回,如此倾国倾城的绝妙佳人怎么会是那个无盐丑妇?当他眼瞎还是当他不敢说破?

  “九弟媳?”宫浔冷笑一声,“九皇弟大婚时,本王亲眼所见九弟媳何等样貌,洛邑街谈巷闻的无盐丑妇怎会是你这模样?天子面前,岂容你弄鬼!”

  温色不为所动,只淡笑道:“可见街谈巷闻不可信,晋王爷堂堂一国王爷,专去市井听些稚言妇语恐怕不大好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宫浔怒目圆睁,“本王亲眼所见岂能有假!”

  温色勾唇一笑,眸光攒动,盈盈如水,“大约王爷的眼睛与常人不同。”

  “你说甚?!”

  “王爷方才一说赵小姐身份有异,二说臣妇身份弄鬼,皆以眼见为实,言之凿凿,可在场这么多人,这么多双眼睛,谁也不曾心疑,莫非旁人都是有眼无珠,只有王爷您慧眼识人?赵老将军的义女,赵老将军自己不认得,需要王爷您从旁指点?臣妇与九殿下夫妻一场,举案齐眉,夫妇和美,莫非他也不认得自己的发妻,需要王爷亲自捉鬼?”

  温色说完,场上顿时有人声援:“九皇妃说得对,九皇妃和赵小姐皆有亲眷在场,岂会有错?晋王殿下多虑了。”

  “或者请晋王爷拿出证据,也好让人信服。”

  一干人说得宫浔脸色越发难看,忽见他箭袖一收,几步走回座位,鼻孔里冷哼一声,再不言语。

  温色见好就收,拉着宫九便往座上走。

  “啪啪啪!”

  掌声响起,司空无慢慢从殿首走过来,他一身圆领紫袍,青饰领缘,紫织成云凤四色花锦绶,下结青丝网,佩玉绶环,显得整个人高贵儒雅,从容温文。只是一张毓秀无双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,甚至连那双光华潋滟的眼眸也没有丝毫神采。

  “九皇妃的风采实在让人一见忘俗,洛邑之中口耳相传‘洛邑双玉色,清华波光漪’,如今一观,还应加上皇妃这块红玉。”

  “哦?洛邑双玉?这说法倒新奇,司空大人须得好好解释解释。”老皇帝好奇地追问。

  司空无拱拱手,笑答:“近日洛邑有一位太白先生,能作‘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’之句,众书生赠其‘白玉先生’诨名,与玉禅师这块菩提玉齐名双玉。这个皇上不曾听说之人,现下其徒正与新皇陛下走得近,太上皇帝确实该关心关心才是。”

  “竟有此事?”老皇帝眯着醉眼,“皇帝,那个什么白玉先生和其徒弟是何出身?若无大碍,便招入朝廷,封他个一官半职也无不可,以后也好辅佐与你。”

  不待北堂萱说话,容华已经笑道:“太上皇帝说的这对师徒,容华也有所耳闻,其师已仙逝多年,徒弟醉心江湖,歆慕逍遥,多有闲云野鹤之思,少有庙堂拱手之志,皇上若想招募贤才,此人恐怕不是佳选。”

  “呵,容华公子似乎很了解这位高足。”

  “不多,只是刚好比司空丞相知道的多一点。”

  “容华公子作诗不见功力,嘴上功夫倒是了得。”司空无面无表情地看着容华。

  “彼此彼此。”容华气定神闲,毫不退让。

  霎时两人之间飞过无数风刀。

  “不过据我所知,这位高足与赵姑娘似乎颇有渊源。”

  司空无话音一落,场上有半数人脸色窒了窒,但从大家的表情看来,司空无那句话并非空穴来风,老皇帝何许人也,早看出端倪,闻言忙追问道:“赵将军,你这义女和那民间小子是何关系?”

  很明显,老皇帝嗅出了几分“奸情”的味道,也难怪,实在是司空无的话太过暧昧。

  赵老将军久经沙场,泰山将崩也能岿然不动,闻见老皇帝叫他,只是站出来拱一拱手,那双久经风霜的老眼只在北堂萱脸上游弋了片刻,心中便有计较:“回太上皇帝陛下,太白先生这位高足自称阿色,常常混迹于各处酒楼茶肆,爱与人谈诗论赋,先前那次八宝楼诗会便是她一手主持,老臣观之,确实颇具才名。她与小女相识于民间,二人惺惺相惜,情同姐妹,不久前,二人义结金兰,如今人后皆以姐妹相称,司空丞相说她们颇有渊源确实不错。”

  “哦,原是个女子,”老皇帝捻须笑道,“赵姑娘长在民间,有几个民间好友也不为奇,罢了罢了!”

  “赵老将军真会避重就轻地回话,如此一来,若我再说这位九皇妃也与那高足有所牵连,老将军是否要说她们三人性情相投,互为同好,也已结拜成异姓姐妹?”

  赵老将军一噎,座上的老皇帝神情顿时变了几变,方才宫浔挑起的事端再次引人猜测。

  有人唯恐天下不乱,就有人能力挽狂澜、息事宁人。

  温色慢悠悠地走到司空无的面前,冲他弯腰一礼,淡笑道:“大人说笑了,臣妇养于深闺之中,过去服侍老母,如今服侍殿下,从不得一日闲,莫说与人结拜,便是大人方才所说之人,臣妇也不甚明白。”

  “是么?”司空无面无表情,“敢问九皇妃一句,温家六小姐现在何处?”

  司空无这句问出,场上顿时风波四起,容华一双凤眸难得淡去氤氲,此刻正凌厉地看着司空无。北堂萱早已神色凛然,如玉的脸上风刀霜剑,似乎司空无再多说一句,就要将他就地正法。了缘唇角紧抿,素日的宽容慈悲收了几分,现下竟有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喜怒。只有宫九一脸温和地站在温色身旁,唇角挂着笑,似乎被为难的不是他的妻子,又或者他笃定妻子能够应付。

  “六姐姐……”温色忽然面带悲怆,再抬眸已是泪湿眼眶,“大人何必再谈此事!那日臣妇母亲被奸相温焱逼迫跳城楼而亡,出殡之日,我六姐姐伤心欲绝,也随了太太而去,如今臣妇孤苦无依,好在九殿下怜惜,夫妻二人相敬如宾,和和美美,望大人莫再提往事,臣妇实在……唉!”

  一番话,温色说得声泪俱下,几次哽咽顿住,真真闻者伤心,听者流泪,早有不少围观女眷偷偷拭泪,同情之色尽显。再看她容色倾城,一颦一蹙皆勾魂摄魄,尤其一双哭得梨花带雨的双眸暮烟柳雾般影影倬倬,缠绵萦绕在心尖,即便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一颗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。

  “什么?温……六小姐死了?”宫浔好容易才憋住笑一般,他抖着手指向温绡,“她……”

  “晋王爷何必如此?”温色打断宫浔,一脸凄切又无奈,“我六姐姐虽生前被奸相温焱聘于殿下,可到底礼未成便去了,臣妇知道王爷一时不能接受实情,不能相信臣妇所言,毕竟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猝死面前确实难以立即接受。不如这样,六姐姐三七快到,届时王爷可随臣妇一同,前往姐姐坟前进香,也不枉缘分一场。”

  温色说着又开始抹泪,但心中却在想,宫浔进的香也不知杏儿嫌不嫌恶。当时杏儿死后不久,温色便要温焱以温家小姐之礼下葬她,当时只是为了慰她一片赤诚忠心,如今看来,倒有了另一番作用。

  司空无面无表情拱手称赞:“九皇妃真是女中诸葛,无论何时何事,九皇妃都能游刃有余应对自如,本官佩服。”

  温色擦了擦眼泪,不管司空无的话中几分真假,只懦懦不安道:“大人哪里话,大人客气。”